【水果组/京罗】Gone with The Wind 04

4.
关于从老妇人处拿到手的瓶子,里面的纸上并没有如马可波罗推测的那样记载着天书的事情。那张纸上仅仅只是用漂亮的花体写了一句简短的话,“爱从我的心脏上开出花来”,不知是哪个年轻姑娘或小伙子准备拿去献给情人的。马可波罗深感自己被耍了,气得直接把瓶子扔了几尺远出去摔碎。写着这么一句抒情话语的纸片经受了他满腔的火气与嘲笑,最终的归宿是被撕碎丢在地下踩了两脚。
他们仍然逗留在咸阳城,这是他们头一次办完事后继续留在原地直到第二天。依旧是由马可波罗提出,他问橘右京是否因此而觉得耽误了事,橘右京说他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急,而马可波罗反倒才该是急匆匆的那个。
“这个,多待一天而已,无所谓的。”马可波罗说。
也许可以说他是被咸阳城吸引住了,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在橘右京身上。马可波罗还是十分放不下关于他的事,他就像一道迈不过的坎儿,碰上了又无法回头,非得停下脚步把事情理个清楚不可。这需要付出一些代价,按照从前的那套是行不通的。
当马可波罗尝试以一种接受的态度去面对他时,才发现他从未对他人的接近持如自己那般偏执的抗拒。他是个很好相处的旅伴,看似多么冰冷不苟言笑,实际上却温和有礼待人周到。也许这是扶桑人外冷内热的天性,就如他们字面上寡淡却韵味绵长的文学风格。西方人对此的理解特指《源氏物语》一类,马可波罗看这本书是七八年前的事,那是他尚还是个少年就已经学会了比扶桑人更精妙到位地掩盖真实情绪的方式。这样的文学好像一朵靡丽的花蕾,含蓄中透露无限奢华的空虚哀伤。一滴滚烫的水落入冷的火,一片枯黄的新叶冒尖在一截断枝的创口;从表面上看来它们毫无关联,本质却都是荒谬情感的载体。扶桑的文学也正是这样,经精心修炼过的雅致语句所营造出的超然世外的宫廷生活,书中那些悠扬的丝竹声也恰恰在西方富丽堂皇的宫殿中响起。威尼斯在极度华丽的诗句和炫耀色彩的画作中流露着彷徨的深重回响,人们耽于享乐的绝望在缠绵悱恻的京都式感伤中又得到呼应。然而中原又不一样。固然多个王朝国家的统治带来了类似的绮丽与悲伤气质,但长安较佛罗伦萨更庄重,咸阳较罗马更从容,有一种浑然天成吐纳百川的自由豁达。马可波罗待在这里觉得很自在,在他眼里威尼斯是恶的源泉,他是从泉眼中跳出的一条鱼,一入空气就变成了鸟,振翅飞远再不愿回返。可他偏还衔有一粒勇士之地恶的种子,要去在长安的土壤上播撒,开出的是恶的花朵。橘右京这样爱花的人恐怕也不会喜欢它,哪怕它艳丽异常。在马可波罗眼里玫瑰同恶之花类似。他排斥这些东西,因而他现在忽然之间就如此本能地接受了橘右京这种人的存在。
在此基础之上橘右京的形象轮廓变得愈深。由此他对马可波罗的影响在后者看来也就理所当然,完全不必过多放在心上。在咸阳的最后一天马可波罗思量着这地方不能白来,总归要留下点什么大小事情作为回忆的契机。
“他们说今晚是庙会最热闹的时期,”马可波罗说,“你去过那种集会吗?”
橘右京思索一番后讲起盂兰盆节,当然那同庙会不完全一样,但都是东方国家特有的节日庆祝活动,并且带着西方人永远要羡慕的天生纯粹的一种欢乐。
马可波罗不敢就这么贸然邀请他与自己一同去参加所谓的庙会,凭对橘右京有限的认识他并不认为他是个有多么喜欢热闹的人。事实上马可波罗也不愿意一直扎在人群中,更准确说来他压根也不喜欢这样。人群是极其可怕的,它甚至是比孤独更为恐怖的黑洞,拖人陷入时毫无痛苦与其它知觉,那才算作万劫不复。相比之下,马可波罗反而觉得自己现在的情况也不算坏。然而这种集会今天是非去不可,他可能再找不到别的机会去不动声色地刺探橘右京。不这样做他将一直耿耿于怀。
马可波罗说想要去庙会看看,并且邀请橘右京同去。橘右京犹豫了一下,然后很快答应。他好像已有很久没参加过盂兰盆节,离了扶桑业已很有一段日子了。虽说这种集会喧闹异常,但既然是马可波罗提出亦也可以接受。
*
中原的节日和扶桑的果然还是有不小的区别。中原地大物博,人口比扶桑多,这儿自然也就更加热闹非凡。身着中原服饰来往的男男女女之间,两个异乡人本就显眼,又是两名容貌昳丽的青年男子,愈加格外引人侧目。两人也只顾说说笑笑他们自己的,全然不管周围情况如何。
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光景,倒真使人回想起在扶桑的日子。橘右京也曾和圭一道出行,那时两人才认识没多久,就已经可以满心欢喜地在春日的微风中一同赏花了。圭伸手折下一小枝樱花,白嫩柔软的手指拈下一朵放在酒杯里晃荡。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圭的音容笑貌仅作为一片记忆存放有太久了。哪怕是在扶桑的时候他们见面也称不上多,何况他远离扶桑的现在。
圭是他最亲近的人了,倘使从生命中抹掉那名女子而找一个别的谁来成为陪伴自己的人选,还真是找不出什么别人来。亲人和朋友都是十分模糊的存在,在这一片面孔中只有圭的脸分外清晰,是一张笑靥如花的美丽脸庞。这张脸如今成为一个幻影,悠悠地浮于身心之中,看得见又抓不住。
“去那边看看?”
马可波罗的声音中断了他的思绪。橘右京应声朝前方看去,竟然是一处卖鲜花的小摊,几个挎着竹篮的年轻女孩站在摊前向过往行人叫卖着。他瞥了马可波罗一眼,后者在旁笑得开心,显然是已对他的喜好了如指掌。
这人还是挺有意思的,橘右京不由得微勾唇角。日常与马可波罗相处也算是十分愉快,他懂得交际的艺术,从不会说什么不合时宜或是使人难堪的话。除去偶尔的一些过激行为,马可波罗依然是一个强而可信的朋友。至少能算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仅他一人。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橘右京自遇见他时就这么想。表面上看来是源于马可波罗讨人喜欢的待人方式,另一方面的实质原因他还无法完全肯定。
艳红的海棠花教人移不开眼。尽管天色已黑,在各色花灯的映照下它们却更添几分颜色。扶桑也有海棠,但不及中原的鲜艳,这片土地上的花似乎都天生带有甚于扶桑的艳丽华美。那几名女孩叽叽喳喳地向驻足者讲着她们的花都是刚刚采摘有多么新鲜,鬓角处有几缕未绾好的黑发贴着白皙的脸颊垂落下来。一样如花明媚动人。圭一定也会喜欢中原的花。
“远道而来的先生,不喜欢我们中原的花吗?”
年轻女孩子毕竟还是热情开朗的,其中一名见橘右京在摊前流连又始终一言不发,按捺不住笑着向他搭话道,眼神不断在他吸引女孩的那张脸上飘忽着。
“他喜欢,可喜欢了。”橘右京正准备回答,马可波罗却先从旁插嘴代他答了,一边还扯扯他的衣袖,大有帮忙招徕生意的意思。他不禁失笑,拿起一枝爽快买下。他是喜欢这花不错,那小姑娘手挽花篮的动作有几分像圭,令他的心情罕见地在喧嚷之中好了起来。
“怎有男子买花为自己的道理?”另一名女孩忍不住道,“定是要送给心上人的,姊姊你还是别想了。”
她们嬉笑推搡起来,完全没注意到两人已经悄悄离开。橘右京望着手中的海棠,那女孩最后一句话倒是入了他耳。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把这海棠送给圭,只可惜她远在天涯。这花自己拿着也不太合适,眼下只有一个马可波罗在他身边略微领先几步走着,左顾右盼全当他不存在。
“送给你吧。”他拉住马可波罗递上那枝海棠,后者显然对他的举动十分吃惊,一时也没有伸手去接。
“不是要送给心上人吗?”马可波罗开玩笑道,“这是爱上我了?”
橘右京不语,眼神中却隐隐有笑意,马可波罗只当他是又陷入了思念之中,信手接了那枝花过来别在领口。红色的花和自己的发色不太搭,由马可波罗别着更合适些,橘右京忽然发现了这一点。
“还挺配你的。”他随口说。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
“当然是夸你。”
游人的数目在增多,庙会看来是逐渐进行到了高潮。再往前去似乎是在进行什么表演,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橘右京的脚步有所犹豫,他真不想再去凑这个热闹挤人堆了。马可波罗捅捅他问去不去看,他想也没想就回答没兴趣。
“那可真是太好了。”
马可波罗暗自舒一口气。对于两个习惯独处的人而言看庙会简直是种折磨,天知道他们是怎么努力坚持到现在的。这是身边冒出个推销什么东西的小贩,未等他开口马可波罗已经不顾一切地一挽橘右京往另一个方向大步走开了。这地方总有是非多的感觉,许是人太多的缘故。
逆着人流前行并不好受,方才两人无意间挽起的手在人群的冲撞之间不得不放开,只能十指相扣地牵着手以防走散。想来牵手还是第一次,马可波罗的指尖有一点凉,人走得又快,非要紧紧抓在手里才能避免他的手指就此不管不顾地滑出。
“小心一点。”橘右京说。马可波罗回头看他一眼,当真放慢了脚步,手指动了动好像要挣脱出来,片刻后还是选择了握紧。
这总使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们真像那般紧密联系着似的。或许某种意义上这样说也不错,橘右京苦笑着。他无法控制他们之间关系的变化,无论是整体还是各种细微的局部。他们好像两块磁石,身为不同的两极本该遥遥相望,擦肩而过时却仍不可避免地相互吸引。超脱理智之外的感觉使人有些不安,但更多反而是某种怀着期待的欢欣。
耳畔嘈杂的人声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河水流淌的潺潺声。秋夜里走在水边格外感觉到凉意,四下里行人并不多,连窸窣的虫声都轻了不少,只有顺水而下的盏盏河灯在沉默地亮着。其中一盏莲花形状的河灯尤其引人注目,弧度优雅的粉色花瓣层层叠叠簇拥着中间那一支燃烧的红烛,烛泪一滴滴地滑下积凝在烛身上,将落而又落不到底,在幽幽的烛光映照之下徒增了悲凉之感。橘右京缄默不言,那烛光在黑夜中灼灼燃烧,亦烧在他的瞳孔中。
“想什么呢?”
马可波罗见他出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长时间凝视光源有些不适,橘右京眨眨眼,金发青年的身形重新在视野里聚焦。他忽然就很想深深叹一口气,为着所有流干了的烛泪和正在燃烧的烛芯。
“一些家乡的旧事。”他俯身去看那盏莲花灯,伸手按住它让它停在原地,片刻后又松手放它继续漂流而去。
“请容许我问一句,和你远行而为的那个人有关吗?”
“是。”他颔首。
莲花灯悠悠地漂走,属于它的那点光亮越来越小,逐渐和其它河灯的光亮汇在一起再无法辨认。马可波罗的目光一直追随者它,直到看不清它的轮廓时才转而去注意少言的同伴,而他也正眼神放空地望着远方,大约还在搜寻那盏河灯,抑或在回忆中沉浸已久。
“可以和我讲讲吗?”马可波罗问,“你看起来很……”他小心斟酌了一下用词,“不太开心。”
“很无聊的故事,如果你有耐心听下去。”橘右京说。
莲花灯消失不见,往后漂来的河灯中也没有类似花形状的。他是那么喜欢花。马可波罗转着之前买的那枝海棠,身边橘右京的述说听起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那些事时语调出人意料地没有太大起伏,仿佛如今看去就能以平静的态度去面对了。这平淡的语气带来的感伤力量稀薄了四周的空气,逐渐地人会呼吸困难起来,手握那枝开得正艳的海棠花能觉到生命的灵气在一点一点地从中逝去。而他是那么喜欢花。也没有什么表情,这么多年以来对于既定的命运都已经完全习惯。就同威尼斯上空久久笼罩的阴云一样,扶桑一草一木间升腾的忧郁亦在他的眉宇盘旋不下,每一步都踏在命运是烙好的轨迹上。
海棠花瓣不知何时已被马可波罗揉碎,一点红的花汁染上了指尖。他不曾想过橘右京的过去会是怎样,而这个人如此孤峻孑然,好像悬崖边上一株松树,深谷地缝里一挺青竹。和他一样,祸源是自童年时即埋下,一点点生根发芽结出不堪的命运之果,孤零零地挂在窘迫的空气里。可橘右京的果实内里依旧完好,表皮也曾停留过阳光,那阳光现在沉在他的眼底,嚣张强硬到令人不爽却不得不退避三舍。
“就这样?”
“就这样。”
马可波罗折断海棠的枝条。海棠枝上的所有花朵都在橘右京说话的工夫里被摧残殆尽,余一根光秃的枝条在手里也没了意义。他随手把海棠枝扔在地下,又愣愣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断枝被折裂的地方生生剥开白嫩的一茬。
“……啊。”他极轻地感叹一句,“很……新奇的故事。”
“当然,对于你们冒险家来说可能真的有些无聊。”橘右京说。
马可波罗耸耸肩。“冒险家……如果你乐意这么称呼我,但我并不觉得无聊相反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
“因为是朋友?”他扯了扯嘴角,“随口一说,其实没这么简单。大概是因为有点感慨吧。”
“能让你感慨可还真是不容易,我。”橘右京附和着说了句打趣的话。
感慨一词纵然可能不完全恰当,内心里的波动仍然真实存在。马可波罗无法想象病魔缠身的感受,孤独的痛苦却再明白不过。他的心底无端生出密密麻麻的藤蔓,肆意盘绕上心脏和脖颈,呼吸不来而心里也不好受,为着无处可去的怨恨。他的痛苦反噬在自己身上。因而他最不能理解橘右京的态度,为何隔着一层认知的屏障仍要义无反顾地冲他伸手,为何身后投下重重阴影眼瞳仍清澈明亮。
“橘右京,”马可波罗突兀地问了一句,“可以知道她的名字吗?”
“什么?”橘右京先是一愣,方才明白马可波罗口中的她是指圭。这简直是稀奇,那人会关心这些他的事。“圭,小田桐圭。”
念出这几个音节时,他分明整个人都隐隐有些不一样了,某种喜悦是显而易见的。马可波罗跟着默念这几个字,心里烦躁反而更甚。
“听起来是个好名字。”马可波罗瞥了他一眼。
“你真是在夸人?”橘右京问。
“那可不是吗。”马可波罗干巴巴地笑着,语气里的不满却是谅谁也都听得出来。橘右京一时忍俊不禁,脸上笑意终于绷不住蔓延开来。
“哟,你这种人也有笑的时候?”马可波罗不依不挠,还要再嘲讽几句。橘右京权当这话不存在,依旧勾着唇角不放。
“怎么就不行?”
“有什么好笑的。”
“你刚才特别……”橘右京寻思了一下,“……可爱?”他实在也找不到别的更正常的褒义词来形容了。马可波罗闻言却脸一黑,伸手就作势去拔枪。
“用这种词形容我,你是想吃子弹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手指却只是放在枪托上,并没有真正去拔。他忽然就有些迷茫,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和从未有过的处境,靠子弹和头脑都已经无法解决。当然目前看来并不坏,可往后永远将是他不能控制的事态。
理智的那一部分神经习惯性地跳出来恐吓他,马可波罗此时却有底气嗤笑着将其驳回。固然他的行动是由理智支配,可他能走到今天这条路上,更多还是因为他是个所谓的冒险家。

-TBC


其实这是我上个月的存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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