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组/京罗】Gone with The Wind·上篇【官设中长】

*本篇大概1.4W到1.5W上下


楔子.
直至最后的最后视线开始模糊之时,他方才忆起他和那人分别的那天是没有云彩的。不仅无云,也不曾有一只鸟飞过,只见得一片青白色的天空铺展开来,仿佛就此是要褪回天地初开的混沌灰白。当真是干净。
那人转过头,嘴唇翕动。说了些什么来着?
他仰面躺在地上,仍然能感觉到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淌。已经入夜了,他继续努力睁大眼睛,妄图要在那墨色的天幕中寻回当日的色彩。大抵是那样黯淡的天空,青白,湖蓝,还有琥珀——
这一刻他看见那人的幻影立于颓然无趣的穹顶之下,双唇开合约有六五次。一个不长的句子,他未曾听过,但又轻易理解。他想要回应。于是世界真正归于混沌沉寂的同时又有光亮起。

1.
太迟了,未免太迟了。他们搭上话时,已在各自的道路上专注而盲目地走得过远了。幸亏一个爱的灵魂尚存,仍是能够彼此吸引的。
他首先注意到西方人的眼睛。蓝色的一块宝石质,表层坚硬又时时闪出反光,但那凝固的蓝宝石于他而言却是漩涡流动,深邃不见底;对方像是从那漩涡中对他拼力呼喊似的,有某种不容置疑的事物生生拽着他往其中坠落。他眨了眨眼,或许是自己的注视过于明显,金发的青年男人将目光移到了他脸上。他确定他看到了一瞬间的错愕,这种吸引人的自然神情定格在凝固的蓝色湖面上的确也就仅仅保持了一瞬间。
随后西方人强行看向了别处,情绪的波动沉没湖底。
橘右京亦挪开目光,低头自顾自喝他的茶。耳边纷扰嘈杂的人声似乎并无太大影响,他只管专心想着自己的事,茶叶安静躺在杯底,片片舒展如青绿色的花瓣。花朵,他一直惦记着的究极之花,到底会有多么美丽呢……想必是要胜过任何其它花朵,包括扶桑春天纷纷扬扬飘落的樱花。但它仍然抵不上一位心上人的笑容,那笑容将为花而绽开,本质却不同于花。如花般的笑容是要胜过于花的。
橘右京在想象中回到了扶桑,不是那个瘟疫横行、社会动荡的扶桑,而是真正的扶桑,春有樱,冬有雪,秋诗夏酒,以刀为伴,遥遥还有那位女子从田间小道上经过;路边的野花,枝头的樱花。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子。圭殿下。他的唇角不觉扬起一丝弧度,手指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敲打茶杯的边缘。
这一切,马可波罗多多少少都看了些在眼里。东方武士的相貌和打扮都陌生得紧,蓝色长发和蓝色袴使他整个人趋近于冷色调,在昏黄灯光流动的大堂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那人骨节分明的手指叩着淡绿的茶瓷,听不见什么声响,嘴角似笑非笑,乍看过去却还是古井不波的神情,融成一团冷的印象。他面容有大半在所坐角落的暗里若隐若现,瞧不怎么真切,一点点笑的迹象都是错觉似的。
这个扶桑人的影象只是偶尔在马可波罗眼前显现,他没有对他投以过多的关注,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坐在那儿擦拭他的枪。当然在白色手帕摩挲过金属质的同时,他不忘以一种漫不经心的眼神仔细观察着四周:嬉闹作乐的酒客,卸了盔甲的士兵,涂脂抹粉的风尘女子,赶马人,外地商人,背着木箱的手艺人。蓝发武士也在其中,被他的目光一掠而过。马可波罗手上慢条斯理地重复着擦枪的动作,全然不顾枪管早已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亮白的反光,中原蜀地的客栈大堂中各人专注于各人的休憩,他以西方旅人的形象很好地隐藏于此,在桌前做一个普通的西域来客。
他的视线最终锁定在一个身穿灰衣的小个子男人身上,这个人坐的位置不算偏僻,却在灯光下弓着背把自己裹成一只灰暗肮脏的大老鼠,空酒碗一个个整齐摞在身前,很像是什么炫耀酒量的资本。这老鼠似的男人就维持着这么一个古怪的姿势靠在桌边一动不动,仿佛已因误食鼠药而死去。
马可波罗盯住他看,在心里将他的特征重又确认一遍,灰色长衫,弓着背,酒碗。应该是没错了。金发的青年微微一笑,伸手压低宽大的帽檐,面朝男人的方向站起身来。
“晚上好,各位先生们,请稍微听我说一句!”
枪弹迸发的刺耳响声和瓷片炸裂的爆鸣声瞬间震慑了嘈杂不堪的大堂,先前各自享乐的人群纷纷将惊疑不定的目光投向那个西方人,四下一时鸦雀无声。西方人右手还举着枪,朗声说出的这句话在安静的空气中格外清晰响亮。顺着他枪口所指,人们看见一个老鼠似的灰衣男人,白瓷酒碗和碎裂的瓷片在那张桌上滚落得一片狼藉,旁边地上亦瑟缩地躺着几个落下摔碎的残破酒碗。
橘右京皱了皱眉,思绪的突然中断总是令人不快的。他抬眼望向马可波罗,后者正以兴致勃勃的表情环视着四周,一对碧眼里毫无任何异样神色,仿佛看待自己开枪的行为和周围的一切都无比自然且漠然。
“各位不要紧张,我没有任何恶意,这么做仅仅只是为了让各位注意到我而迫不得已。”马可波罗笑着解释,放下手中的枪,满意地察觉到灰衣男人在座位上动了动,“我想请各位动用您们中原人的诗才帮我解决一个简单的小问题。”
他一把摘下帽子,一头金发熠熠生辉。
“依各位看,值得由四十个冬天围攻而又永不死去的事物是什么?”他换上一副故作神秘的口吻,向那些陌生的脸庞发问道,“鄙人想不太明白,还须有人点拨一二。”
人群中飘出窃窃私语声。橘右京听了这番话,眼前重又浮现那一派扶桑春天的景象。可他还没来得及回想那位女子,便看得灰衣男人缓缓直起身来,口中吐出简短的两字:“爱情。”
“我认同这位先生的看法!”
马可波罗的语调忽然高亢起来。他从身后拿出一朵红玫瑰放在帽子里,再次热情洋溢地开口:“代表爱情的花朵送给您,您一定会收获一份满意的爱情。我们愿美的玫瑰永不凋零!”
他端着盛了玫瑰的帽子走到灰衣男人跟前,欠身把玫瑰放在桌面上的碎瓷片之间。橘右京目睹着他又回到自己的桌前,觉得这人的行为简直莫名其妙。
橘右京呷了口茶,茶水已有些凉,中原的茶叶比起扶桑的略有不同,何况一家客栈提供的茶叶也不见得多么上乘。不过他也无暇顾及那么多,或者说本就不甚在意。圭的笑容重新占据了他的脑海,他开始有些想念扶桑的清酒,还有下酒的诗与樱花。客栈临近打烊前他都没再去看那个奇怪的西方旅人,直到客人纷纷离去,住店的人也上了楼,偌大的大堂里一时只剩下他和马可波罗,还有那个老鼠似的灰衣男人。
灰衣男人这时不再扮演死老鼠了。他慢悠悠地往橘右京这边走来,手里还拿着那朵玫瑰,花瓣皱皱巴巴。他看起来完全是一个普通人。
“打烊了,您早些休息吧。”他说,又补上一句,“我是这儿的老板。”
这话明显带了些逐客令的意味,橘右京却没有立即起身。他望向马可波罗,那人全然听不到这边对话似的,捏着桌上筷子翻来覆去地看,好像突然对中原的器皿发生了极大的兴趣。而灰衣男人仍然立在他面前,看样子他不走是不会善罢甘休。
“多谢关心。”
橘右京说着,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离开。他经过马可波罗身边时留了个心眼,以眼角的余光瞟见那人也不着痕迹地扫了自己一眼。他走上楼梯,身形消失不见。
*
“现在让我们来说点正事。”
马可波罗敲了敲桌面,平静的语气中透出几分按捺不住的兴奋。灰衣男人踱向马可波罗,眼睛眯成了一条窄缝。
“你的花还给你,衷心感谢你的诗和祝福。”灰衣男人把玫瑰递给马可波罗。他信手接过,转着看了两周。
“那只是随口胡诌。”他冷笑道,将玫瑰扔在脚边,“我关心的是长安城的能量波动。”
灰衣男人往后退了两步,同那朵玫瑰拉开一定距离。
“如你所闻,长安城的确与那东西脱不了干系。”他说,“可惜已经与你无关了。”
马可波罗神色一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灰衣男人骤然提高了声音,“马可波罗,你是个祸害,非除不可!”
这话显然是某种号令。持剑的黑衣兵士从门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堂中,锋利的剑刃闪着凛冽的寒光。
“魏地派来的走狗们,你们主子莫不是抱着和我同样的目的?”马可波罗高声笑道,举起今晚已经擦拭多时的锃亮双枪,“如此冠冕堂皇,你们还没资格称我为祸害!”
他翻身跳上桌子,抬枪冲那些兵士连续射击。他的枪法极准,血花霎时在穷凶极恶的兵士胸腹处接连绽开。忽然他眼前一花,原本瞄准的一枪顿时打空,墙面上登时多了一个小孔。他定了定神,侧身闪过直冲他而来的剑芒,一步跨出又踩稳在另一张桌上。
该死的,偏偏和他玩近战!
马可波罗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隐约觉得头有些发晕,眼前的景物时而失焦模糊。枪里一共只有十八发子弹,他方才又打空了不少,最后一发终于重新命中目标。闪躲不及离自己最近的剑,他只能径直从桌面上一跃而下,腿上险之又险仍被划开一条不深不浅的伤口。那兵士应声倒下,脑门直接被他最后的子弹洞穿。然而新的剑又朝他迎面劈来,马可波罗牙关紧咬,半跪在地上以枪身格挡,金属与金属猛烈地碰撞在一起。他甚至能想象出那剑刃是如何在他的枪上电光火石地镌留下一处凹陷的疤痕。
另一种凌厉的剑气是在这时忽地介入局势已开始不妙的战局。刀锋出鞘的下一秒即是毫不留情的攻击,居合斩从左至右只一刀一弹指,这兵士竟是生生被拦腰斩断作两截。鲜血飞溅在马可波罗身上,他抬眼向来人看去,蓝色长发,手握一把黑色刀柄的长刀,白色衣襟上亦沾染了那兵士的血迹。
是那个扶桑武士,琥珀金的眼眸里闪动着冷峻的神色。直到这时马可波罗才得以看清他的容貌,淡色的嘴唇紧抿,肤色较一般东方人显得略微苍白些,利落的剑眉却彰示着其人十足的精神。刘海从发际线中间往两边分开,蓝色发丝自耳边一直垂到肩部以下。他只是注视着马可波罗,面上依旧是没有任何表情。
马可波罗看见他的眼睛。这对眼睛不再掩映在先前的昏暗中时,其内在的精神实质便极尽明显地喷吐出来。浓郁的琥珀色趋近于深沉凝练,一并吞没所有过于外放的情绪波动,然而偏还折射出一点金,凝成千年的琥珀表面落有细碎阳光,以细微的频率闪烁律动,与心跳同步,阳光似的金其间透出心脏跳动的无限温热。马可波罗早些惊鸿一瞥没能发觉的事物,此时都近距离由他看了清楚。
这一刀出手太急,橘右京没控制力道,心里只默念着不要误伤马可波罗。他暂时没去多管看起来状况不佳的那人,转身向着扑来的兵士连出数刀,每一刀都准确无误地砍在要害处。
“多管闲事的家伙!”
黑衣兵士死的死伤的伤,橘右京稍微舒了口气,一直袖手旁观的灰衣男人却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手中匕首直直冲他持刀的手大力刺来。橘右京刀背上挑,硬是用接近刀柄处接了这一阴招。灰衣男人的眉心拧成一团,攥着匕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显然若真被他刺中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击被拦下,灰衣男人眼中骤然精光爆发。他反手一甩袖,再看时指间已凭空夹了三枚长针出来。然而他将要动作之时,一角飞出的子弹先一步击穿了他的太阳穴。血自弹孔处汩汩流下蜿蜒爬过脸颊,灰衣男人圆睁着眼摇晃几下,旋即倒在地上。
橘右京回过头,果然是西方人开的枪。马可波罗就在他身后不远处靠着墙勉强站立,手中举着已经重新填装过了子弹的枪。
“听到这种响动居然还有客人敢出来,原来武艺如此高超。”马可波罗笑道,见他动了动嘴唇似要说什么,又抢先补上一句,“先生不用谢我,应该由我谢您。”
橘右京将到了嘴边的道谢话语又咽了回去。他收刀入鞘,走到马可波罗面前,一言不发地朝他伸出手。
“我自己可以走。”马可波罗说。
“那朵花上有毒。”橘右京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样,上前托住他的胳膊,“挥发出来的气体会使人昏迷,虽然你吸入的不算太多。”
“我之前检查过,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那是东方才有的毒药。从一种草叶里提取,无色无味,涂在花上会使花瓣变皱。”橘右京说,“你应该不知道。”
马可波罗望向地上那朵玫瑰,它很是乖巧地躺在那儿,抹了毒的花瓣随着时间推移往反方向起了卷,整朵花皱得比原先小了一圈。他心里不住地咒骂着起来,以仅剩的力气径直冲它开了一枪,地面上激起一小片尘土。挨了一枪的花显得更加寒酸。
“刚才多谢您出手相助。”马可波罗转了转眼珠,唇角弯起一个弧度,“我向来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他一手努力撑着墙,一手还试图从橘右京的扶持中挣脱。
“马可波罗。”他报上自己的名字,“请问阁下姓名?”
“橘右京。”面前的人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像这样的相识应该要归于一类偶然。双方的姓名都是完全陌生,容貌也是一样。本不会有什么交集的两个人。然而现在他们已经认识,至少是知晓了彼此的名字,有那么几个字可以拿来做不咸不淡的称谓。马可波罗此时又感到一点错愕的情绪,他在看着那对琥珀色的眼睛时无端觉得熟悉,可橘右京这个人仍然是怎么看怎么陌生。那人离他如此之近,帮助支撑着他身体的一部分重量,头发是一种冷的蓝色,接受他不加掩饰的打量时泰然自若,如琥珀般岿然平静的眼底时时闪出金色的光彩。这一点金色是最为陌生的。马可波罗谙悉人类细微的面部表情,甚至能从他的眼中分析出身为武士的坚毅自持、战胜的骄傲、离乡的无所适从、对于伤者的关切,包括覆盖在这一切以上不明来由的一种淡淡的感伤神色,可就是那金色或是类似于金的明亮光彩他无法参透。
这个名叫橘右京的男人察觉到他想挣脱的意图,轻声叹了口气:“药效一时不会过去。你受伤了,我送你回去。”
马可波罗权衡利弊,发现眼下没有别的选择姑且才答应。“麻烦您了。”他伸手搭上橘右京的肩,让身体重心缓缓落在他身上,同时察觉到他的手臂从下面箍住自己的腰。他耳侧的发丝蹭着马可波罗的脸,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来说这样的接触或许有些太过亲密,但他们再找不到其它更好的方式去收场了。
“到这里就可以了。”
他们走上楼梯,直到马可波罗的房间门口。自称客栈老板的灰衣男人被一枪毙命,这一晚的店也还是要住的。橘右京松开马可波罗,后者倚靠在门框上看着他,眼神是一整块蓝的印象,带着一个得体的微笑。
“晚安好梦,先生。”
橘右京莫名很想再说点什么,终究还是沉默了。马可波罗轻巧地向他道了晚安,随即关上房门。黑暗中橘右京走回自己的房间,他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他记得马可波罗在灯光下作为人群中的焦点向他们假装发问的模样,那时他脸上完美到使人生不起恶感的笑容,与方才展现给橘右京的那些一模一样。

2.
马可波罗不曾问过橘右京为何救他,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像橘右京那一类人总是有意无意要为别人着想,胸腔里是装有一颗热忱的心的。
他们通常被称为正常人。马可波罗自认为不属于正常人范畴,因着他自认为不需要正常人赖以生存的那种东西。使他们哭,使他们笑,使他们脱离理智而变得歇斯底里,使他们甘愿做那些为他人献身的蠢事,身心轻易地被那种东西控制一直到死。这种东西有一个名字叫爱,语言天才马可波罗不怎么喜欢这个简单的字眼。
爱对人的影响过于巨大,他心说他厌恶被人掌控情绪的感觉,所幸他已经不再和他人有些不必要的接触。早在他的童年时代他就不止一次地体验过无力控制感情的痛苦——不如说是始终。他仅仅是站在那儿看着别人从他身边跑过,母亲跑向永恒而安宁幸福之处,父亲跑向未知而充满变数之处,叔叔跑向平庸而追名逐利之处,还有他或许也曾经拥有过的那些所谓朋友,勾肩搭背嬉笑怒骂着跑向空虚而自我放逐之处、迷失而趋炎附势之处,以及最后的爱而死不改悔之处。所有人最终都是离开他,具象的现实中与抽象的精神上一视同仁。这种情形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他一度深陷其中无力自拔,伸手触摸到的是虚空,睁眼也只能看见黑暗。无法改变却渴望挣脱,他对情绪被操控的反抗自此开始无限放大。等他终于从这个黑洞里爬出来,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马可波罗对此称得上是颇为自豪。这个吞噬他的黑洞因爱而生,他切断了爱也就不再困于梦魇。他到现在仍然认为在这件事上自己的决定可是明智无比,因而后来没费什么力气,轻轻松松就摆脱桎梏走进新生活。他也跑起来,跑向他所为之狂热的真理。他的生命是为知识与至高无上的力量存在,而非使人软弱的爱。
在这一点上橘右京和他不同,马可波罗再清楚不过了。眼神永不会说谎,他一看就知道橘右京是那种为爱所牵动心神的人,缘于这人眼底里情感的自由流露,缘于这人对一个陌生人果断的相救。而他居然会觉得橘右京很熟悉,马可波罗想不通其中渊源。
这片中原的土地是恒久不变的,比勇士之地和扶桑都要温和舒适的气候常年发酵着这个国家。某些时候会有勇士之地那样连日阴雨的潮湿天气以及扶桑那样的寒流,马可波罗一路直下也早已领教过;但绝不是现在。这是一个季节分界线模糊了的夏天,盛夏的末尾,喧嚷鼎沸将逝而未逝之时。在这种时候相识的两个人总是抱有复杂的感受,对自然凋零及苏生景象的天生敏感会投射到与此同步的人际关系上。
第二天清晨他们又在大堂里碰面,显然这事儿还远远没完。那些尸体横七竖八拦在脚边,非要从上面跨过去不可。他们现在最好是赶紧逃走,离开这个留下他们踪迹并且杀了人的地方,尤其对马可波罗而言。
他们趁事情还没闹大迅速先行离开。
在他们各自的计划里却出现一项同样的变故。他们是一起离开的。他们将同行一段路程,大约是从此处到长安的距离。这一主意是马可波罗提出,他说:“我也要去长安,我们可以同行。或许我可以找个机会回报你。”
橘右京懒得去猜忌这话是真是假。他没有拒绝,他同意了,出于他自己的意愿而非考虑马可波罗的感受。事实上他对马可波罗没有好感,他知道他是个花言巧语的骗子,他知道,从马可波罗站在灯光下笑称自己没有恶意起就知道。这一点在他们同行之后得到验证,这个骗子总能从他遇到的人口中骗来各种各样的信息,而那些人对他仍然一无所知。橘右京要胜过他们,他了解他要比他们多一点,他对马可波罗的其他同样一无所知,但他知道他是个骗子。因此他对马可波罗没有好感。可他决不能说对这个人有什么恶感,他无法讨厌马可波罗,一半是因为他是个骗子,一半是因为这个骗子的眼睛。
他们去长安。一座遥远到只能从书上看来的城市,现在他们确实在往那儿前进。腿伤还没好,马可波罗走起路来却不受影响,毕竟那只是一条创口,没有伤及筋骨。
“哦,你是去找究极之花。”马可波罗若有所思,“这个季节它也照样开放?或者说,它的花期不受季节影响?”
当他问起橘右京的目的,橘右京也就对他说了。这没什么值得遮遮掩掩的。马可波罗显然没料到这么轻易就问出了他的目的,似乎他对这些都不怎么上心似的。橘右京看着马可波罗的嘴唇一开一合说着这些话,互相了解本是必须,但那种间谍一样的语气使他有点发懵。
“究极之花永不会凋零,”他说,“就像你那天所说的爱情。”
对于他来说究极之花的确意味着爱情,那是要献给圭殿下的。马可波罗对此只是自言自语地“嘁”了一声,带着对自己当天那一言论的嗤笑。
他们平时的交流多是些不痛不痒的闲话,教人怀疑起他们的同行是否有意义。橘右京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反正这也是马可波罗提出,他答应只是觉得马可波罗宣称的回报也许会带来一些帮助。现在马可波罗又不言语了,好像因那朵花的话题而陷入沉思。两个异乡人,他们此时在中原一个规模不小的城市的街道边上,过路行人络绎不绝,偶有人投来的好奇目光也都很快转移了。
他偏过头去看马可波罗,后者依旧纹丝不动地靠着墙望着远处的一小片天空,显然还在出神。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涣散的蓝色眸子好像一颗在熔化的宝石。下一秒他注意到了橘右京的目光,那颗宝石瞬间冷却凝固成了原本的模样,冰冷、坚硬而又不可摧的固体。
“怎么了?”马可波罗问。
他发问的同时极其自然地牵起一抹笑意,这些天来橘右京已经颇为熟悉了的笑,唇角的弧度不深不浅恰到好处。可橘右京无动于衷。这笑容就同他此时的眼睛一样,是静止凝固的,给你适当的热情同时却要拒你于千里之外。这人的轮廓仿佛模糊不清,只有一个象征性的声色、外表以及言行。
“没。”橘右京回答。
“是吗?”马可波罗似乎无心地追问了一句。橘右京抱着双臂冷冷地站在那儿,察觉到他的目光掠过自己的脸庞,停留了有一刻又不动声色地挪开。橘右京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但他只是保持着抱臂的动作。
他差不多可以忽略同伴的过分戒备带来的些许不快。十余天的相处中,马可波罗自始至终都是这样持着某种奇怪的疏离,话永远只说三分,笑恰到好处即可,有意无意要在人家眼里做一个所谓礼貌的陌生人,对事情不呈现过分的兴趣。他的眼神是冻结的。只有在先前发呆时才有了那么一点熔化的趋势。
*
马可波罗声称要找个人,在下榻了新的客栈之后就没了影儿。橘右京习惯了他时不时的突然失踪,知道他最多到黄昏时分一定会回来,自己则去打听究极之花的消息了。
中原城市的街道要比扶桑的复杂,幸亏这些天来已经走出了经验,橘右京四下询问,费了不少时间才找到了一条隐蔽的街巷,映入眼帘的是刻有图腾的典雅牌匾。他推门进去,里面是一间看起来不怎么大的屋子,幽暗无窗密不透风,一张长桌上点了纱罩灯,灯罩中透出的朦胧橙光映照着桌后女子姣好的面容。
“嗳呀,没想到是一位外乡公子大驾光临。”
女子掩唇轻笑,招呼橘右京过来她面前坐下。橘右京顺手带上门,感觉灯光所不能及的黑暗中似乎堆放了很多杂物。
“请您稍等,容小女子先想一想……”她扑闪着细密的睫毛,竖起一根食指在唇前示意橘右京先不要开口,“是为一朵花……四季盛开而不谢……一位心上人?”
“是的。那花便是究极之花。”橘右京颔首,“您可知道有关它的消息?”
女子微微一笑,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令他不禁想起了远在扶桑的圭,“究极之花就在您心中所想的地方。”她说,温和的声音越发像圭。橘右京不由面露喜色:“多谢指点。”
“且慢。”
橘右京留下钱在桌上,起身就准备径直离开,女子却在后面喊住他,“我方才又得到一句关于您的指示,您须得听听。”
“是什么?”他回过头。
“您这一路走来,可是有人相伴?”
“前些天遇到了一位西方朋友。”橘右京说,“现在与他同行。”
女子听毕,神色微微凝重起来。“救赎以厄的形式来临。”灯罩里那支蜡烛的火光随着她的声音忽明忽暗,烛火的影子在她的脸上摇晃着,“您将会遇到您一生中最为不幸,却也最为幸运的事。”
“是指我将取得究极之花,本人却最终憾然离世么?”橘右京的语气染上几分笑意,“我早就已经料想到这个结果,并且欣然接受了。”
“天机不可泄露。”女子说。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女子的预言被封闭在了狭窄的小屋里。走出黑暗沉闷的狭小空间,黄昏的阳光重新爬上他的肩头,他看到究极之花的花梗在风中摇晃,圭伸手摘下花朵在鼻前轻嗅。扶桑的空气难得弱了萧杀气息,他告诉她这花是他送给她的,她的脸上绽开喜悦的微笑,恋人微红的脸颊美过世上任何花朵。预言中所说的不幸,他早已忽略抛弃在九霄云外了。
橘右京走在街道上有好一会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以至于他没在意太阳已经快要落山。等他回到客栈才发觉马可波罗的房间里空无一人,问过了大堂伙计也说那人没有回来过。
夜幕降临,暗色从窗口向屋内蔓延。橘右京疑惑为何马可波罗还不回来,往常他在外的确不会超过黄昏,天黑前必定会归来。现在已经入夜,客人逐渐挤满了大堂又逐渐相继离去,仍然不见马可波罗的影子。夜色渐深橘右京却清醒得异常,他回了房间,一面反复琢磨着白天女子的话语,一面抱着隐隐的不祥预感等待马可波罗。
他一直等到四壁皆静,灯里添了新油,外面走道上才传来沉重拖沓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木板门的吱呀作响。他唰地站起来,直直出去推开隔壁马可波罗房间的门。果然是消失了接近一天的那人回来了。
“怎么这么晚?”
“魏地那些,疯子,摆了……我一道……”
马可波罗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对劲。房间里漆黑一片,橘右京点亮油灯,借着并不多么明亮的光线才看清情况。他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马可波罗的衣服有大半被血染红,泥污和尘土进一步混淆了它本来的颜色,各处布料开裂也不知是撕扯还是利器导致。他的脸色苍白,左下巴上还有一道划伤,鲜血凝结在伤口上显然还未经打理。
“现在很晚了,你去休息吧……明天还要继续赶路,”他有气无力地笑了一笑,“……我这里有药。”
“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橘右京的语气中一反常态有了点愠怒的意味。“搞成这副样子回来还不让我帮忙。你打算在到长安之前就让我替你收尸么?”
马可波罗不语,好像很理亏的模样,但照样没事人似的表情出卖着他的毫不自觉。橘右京拿他没办法,转身去取了药膏来让他坐在地上,自己则麻利地处理起伤口。为了防止衣料摩擦牵动伤口,橘右京用无铭割开他的上衣,赫然看见他背后纵横交错的条条血痕,还有些伤势像是被火药一类东西引起的炸伤,绝不是冷兵器所造成的。
橘右京没有再多问,那已经是马可波罗自己的事,他仅仅是出于善心和一点同伴的义务去关心一下这个人而已。马可波罗抱着膝安静地坐着,感觉冰凉的药膏被细细敷在背后的伤口上,药物的刺激让伤处火烧火燎地疼痛。他今天的伤算是白受了,原本是要和蜀地丞相交涉关于天书的事,然而自他上次捅了祸后魏地那边却先一步放出谣言称他是他们的人,因此他直接遭到那卧龙先生的攻击。看来蜀地业已没有什么继续逗留的价值。无法闪躲的元气弹在身上打得极疼,这种法术没有太大的实际杀伤力,所以他好歹现在还能自己回来。但法术架不住承受多次,疼痛感也是真实的。
“魏地的人跟到这儿了?”
“不,是我今天去见的人,我和他们起了冲突。”马可波罗说,“准确说来是魏地传播了谣言让他们以为我对他们及其不利,导致我和他们没说几句话就要开打。幸好我跑得快。”
“所以你现在才回来。”橘右京说。
“啊,那只是因为我和他们多耗了点时间。”马可波罗说,言语间有种掩饰不住的兴奋,“那是一种很刺激的事。”
杀戮的感觉的确会让人一时红眼。橘右京把床单撕成条,一圈一圈绷紧了缠在马可波罗背上。“能注意下分寸?”他忍不住还要数落几句,“付出跟回报不对等,这么折腾自己又是何苦。”
“一点小伤而已,过几天就好了。”马可波罗的声音仍旧轻松。橘右京手上用力系紧那简陋的绷带,听见那人终于忍不住“嘶”了一声。
“谢谢你,你去休息吧。”
包扎完毕马可波罗撑着床沿从地上坐起来,换了件干净衣服套在外面,朝橘右京露出一个淡淡感激的笑容。不知怎地橘右京忽然觉得他的这个笑无比碍眼,其实从初次见面起他就不那么喜欢马可波罗说话时那个习惯性的笑脸,总像是一架机器缺了个零件又做了个新的安进去,运转起来整体就有哪儿不对。可那个嘴角的弧度又完美得体到无可挑剔。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他斟酌一番,终还是忍不住开口,“你这么笑,不好看。”
马可波罗一愣,先前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他冻结似的眼神一刹那好像要显出热度翻涌起蓝色的波浪,但那波浪旋即又冰封而沉没于湖底。
“没有。”他说。
他的神色一如往常,至少在表面上看不出异样。橘右京看着他的时候,他也不再说话,沉默的光照着这间屋子。前者在这当儿收起无铭,应了马可波罗推辞的话一样不再多做什么。
“这几天不准再随便和人打架。”橘右京眉头微蹙,“我回去了。”
他带上房门出去。马可波罗低下头,床单撕成的绷带在衣领和袖口间若隐若现,指腹轻抚过其上有一点粗糙的触感。被人关心的感觉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坏,绷带上似乎还残留着橘右京手指的温度,马可波罗望着它们,感觉一种细微而陌生的东西在身体里悄悄滋长。他对于被操控的警惕心依然强烈,但橘右京是个很有分寸的人,每每在他的抗拒意识觉醒前便抽回了手。像这样稍微接受一些来自别人的好意,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可。
但他在意橘右京最后问的那个问题。自己笑起来不好看?不,不。他想着的同时做出笑的动作,把手指按在嘴边勾勒出自己的唇线。是一个最能博得人好感的笑容,他通常摆着这副表情去骗取他人的信任,他也曾对着镜子仔细确认过是否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说他笑起来不好看的人,橘右京是第一个。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这不是一件好事。他清楚他和橘右京之间的关系——他们实际上没有任何关系,这个人是有什么资格说他笑的不好看?马可波罗有些愤懑,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产生了一种被人看穿的不安感,照理说他应该立刻把橘右京一枪崩了。但他不能。固然他可以不讲良心去做些忘恩负义的事,可橘右京,对这个男人就不行。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马可波罗摸了摸别在腰间的望远镜,他在睡觉前和遐思时有摆弄望远镜的习惯。镜片冰凉的触感稍许驱散了内心的焦躁不安,他熄了油灯决定休息,橘右京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挥之不去。

3.
秋入了中原了。天空一向晴朗透亮,现在偶尔也会落几滴雨在干燥的土地上。马可波罗忆起故乡的雨,连绵的阴雨遍布整个潮湿阴暗的秋冬季,甚至到了深冬都有下雨而不下雪的日子。阳光从来没有。天空是深灰色,翻滚着病怏怏的暗蓝,沉甸甸地朝人压下来好像心头的阴霾。仰头看见许多眼泪正在下坠,在地面上房顶上河面上摔得粉身碎骨,似一种悲伤的自我埋葬。那情景使马可波罗想起他曾经见过的一个自杀者,站在钟楼上往下落入深渊的躯体和那些眼泪一样绝望而优雅。
他告诉橘右京他的家乡多雨,那是一个介于地狱与人间之间的地方,每逢雨季便无比肮脏,城市如此人也如此。这座城市只有在肮脏时才显得美丽,其它任何一种高尚的美都不适用于它。他在那儿出生,默默成长为人,到了这个年龄便离开那里。
他的家乡无比美丽。他不喜欢他的家乡,他厌恶。
于是橘右京也讲起扶桑。瘟疫疟疾席卷而留下的荒凉一律隐去不谈,他讲扶桑的春夏秋冬,四季都是有鲜明特征的。提到最多的还是春。他解释清酒是什么味道,形容扶桑的春如同落了樱花的清酒,一点凛冽的春寒中樱花纷纷开放,明媚而不过分妩媚。妩媚给年轻女孩子们争去了,发髻上插了新添置的簪子,面上抹一点胭脂。文墨其后也是有,如何如何。
马可波罗说:“听起来比我们——不,那群人那儿要好得多。”
他告诉橘右京那座城市有数不清的基督徒,一到礼拜天就夹着圣经上教堂去,他也那样做,保持着更早的更早以前父亲教授的祷告的习惯。这群基督徒中间什么人都有,什么都有,躁动的人们成群结队地涌到这里试图寻求解脱。城市的每一处角落都混乱不堪,他厌恶这种美丽,无比想逃离。
他说他是一个恶人,上帝已经不会原谅他,他本人也已经无所谓了。就这么多,他只说这么一点。说这话时他的脸上难得地严肃没有笑意,语气却是戏谑的。缥缈的流云从他们头顶经过,逆着光投下一片蓝紫色的阴影。他就站在阴影之下,极不清楚的轮廓在橘右京眼中逐渐显现出来。
他们已经离开蜀地北上,雨下了几日又停止,还是万里无云的秋日晴天。橘右京总是对花显示出极大的兴趣,尤其一种红色花瓣的野花。他说这种花和扶桑本地的一种花很相似,不过花期不同。扶桑的那一种在春天开放,现下中原的这一种则是在秋天。他抚摩着花瓣说这是他最喜欢的花,他曾经把这种花送给他的心上人。“只不过不如你们的玫瑰艳丽。”他对马可波罗说。
“玫瑰有什么好的,我不喜欢那个。”马可波罗不屑一顾,仿佛过去那句赞颂玫瑰的十四行诗不曾自他口中说出,“所有人都在用它讨好情人,那令我感到恶心。”
“这世上居然有人不喜欢玫瑰。”橘右京若有所思,“西方的花朵都非常美丽,东方没有。”
“也许它是美丽的,就和我的家乡一样。”马可波罗俯身折了一朵下来细细端详道,“……在我眼里它甚至不如这朵野花。野花比玫瑰要好上千倍。”
他一片片地摘下花瓣,放在掌心里吹一口气,它们就随着秋风飘散而去了。橘右京默默望着,觉得他摘那些花瓣的动作就像在缓慢地捏碎一颗红色的心脏。正是这样。他的左胸腔里仿佛是空洞。除了去长安的某个未知目的以外,他对任何事都显得漠不关心,包括他自己。可他明明还是一个有心的人,他仍然会恨,在外却始终表现得理智异常。
依靠理智行动而永远以微笑示人,这便是马可波罗给人的全部印象。只有在杀戮与恨时包裹着他的那层外壳会出现裂痕,是被一种近乎于疯狂的情感强行从内震裂,过后即又愈合如初。这裂痕只有橘右京看见。
*
咸阳城远远较蜀地繁华。大约是处在秦统治之下的缘故,车水马龙间自有一股潜在的威严肃穆气氛。初到此地两人免不了先是好奇,秦的都城比蜀地的任何城市都要大上不少,若要游玩也是需颇费一番气力的。橘右京照例是要去打听一圈究极之花的消息。纵使他已从蜀地那位司巫卜的女子处获悉究极之花最终将安稳地被他带回,现在也不能随便妄下它就在长安的定论。每到一座城四处问一问,权当保险也好。
马可波罗这次没有玩什么突然失踪。他一路上来另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他和勇士之地的计划找一个强大可靠的盟友。秦的统治者极其残暴,不能与蜀国那军师并论,何况他的伤未痊愈状态不是最佳。他也无法进入秦的皇宫,最终兵器的镰刀他早有所耳闻。这样一来咸阳城忽然成了一个多余的存在,对于他的计划没有任何作用,充其量只是旅途中一个条件好的驿站。
“今天让我和你一起去吧。”
橘右京以为自己听错了。马可波罗解释道:“我也想好好见识一下大秦的都城。”
这话在橘右京听来可信度不怎么高。马可波罗突然之间不去干那些危险的正事,反而说要和他一起去找花见识见识咸阳城,着实是极为反常的头一回。但于自己而言似乎也没什么不妥,既然马可波罗这样提出,那便带他去罢。
马可波罗了解到橘右京会先询问巫卜馆或情报商人等可能知情者的所在,再去找他们打听。关于究极之花他闻所未闻,他看过的那些书里没有一本提到过这种花,包括最古老全面的植物图鉴。他心底其实怀疑这花是否只是一个传说,四季开放本就已经违背常理,除非是附有什么天生的法术。但橘右京又说究极之花真实存在,他暂且也就相信了。
橘右京走在前面,马可波罗慢慢跟在他后面,眼看着他只顾四下搜寻着去巫卜馆的路,专注的神情好像已经忘了身后还有个人。
“你这么想得到那朵花,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马可波罗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为了一个人。”
橘右京的回答简短,更像是行进中匆匆甩下一句,人的脚步反而又快几分。马可波罗听了不禁发愣,他没想到竟是为了这么一个理由。从橘右京对究极之花的描述里听来那朵花必然有着极强的能量,到了手绝对是可以拿来做点什么的。他原以为这个扶桑人是出于和自己类似的目的才要不远万里地跑来中原,况且他说过他有不治的肺病——哪怕是为了治病也好,结果却是为了别人?为一个人做到这种程度,主啊,他才应该是您的信徒,而不是我这种人。
马可波罗想着,在胸前嘲讽地画了个十字。对于橘右京的推断现在得到验证,他的确是个正常人,为了感情可以做出任何事情。马可波罗自认为在这一点上同他一样,只不过目的不同,伟大的知识与力量比爱高到不知哪儿去了;他把这话轻声念了一遍,同时却更加疑惑起来。橘右京究竟是有哪儿特别了?这个和他才相识没几十天的扶桑人是怎么竟不待见他那样无懈可击的微笑,他直到现在也没能想明白。通常人们相信肉眼所见的事物,而他的演技炉火纯青,偏偏橘右京就是不买他的帐,不,这根本没道理。无稽之谈。他宁愿去相信橘右京只是心机较他更深,他的那点城府充其量不过小把戏,这么一来倒还说得通。可那又怎么可能?橘右京,这个人从目前所见来看称得上是光明磊落,风一吹影子都不屑于晃几下,举手投足间不见一点拖泥带水的粉饰。他还如此在乎一个人!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马可波罗心烦意乱,死命盯着橘右京的背影看,恨不得能就这样把他大脑里所有的构造看个清楚。行吧,橘右京很多时候不加掩饰的情绪外露通通逃不过他马可波罗敏锐的双眼,但那又如何?他还是拿不准这人的所有,对他而言橘右京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不说这种陌生,光熟悉都不知是从哪儿来的。
他纠结憋屈了一路,直到橘右京转头告诉他目的地到了。“你这是什么表情?”那人问他,一向正经紧绷的脸似乎有点松动。
“不关你事。”马可波罗没好气地说,他现在正在气头上,已经不想管自己是个什么形象,更不想搭理始作俑者。
他们面前的不是什么巫卜馆,竟是一家类似杂货铺甚至典当行的地方,店门随意敞开着,内里堆放的多为古籍古玩。柜台后店主模样的老妇人见有来客也不多招呼,只顾着念念有词地拨弄手中算盘。
“您有听说过究极之花么?”橘右京上前问道。老妇人从算盘前微微抬起眼,意味不明地瞥了这个年轻人一眼。
“又是来找我问些奇怪事情的小鬼。”她嘟哝着,目光重新聚集在手中的算盘上。“……廿五,廿六,廿七……”
老妇人单调的声音中橘右京扭过头去看马可波罗,后者正百无聊赖地在那堆古籍之间走动,偶尔也翻开瞄几眼。都是些东方的书,有竹简也有纸抄纸印的,或许那家伙还真会感兴趣。
“小伙子,你阳寿不怎么长啊。”
老妇人的声音把橘右京的思绪又拉了回来。“我知道,”他说,“可我问的不是这个。”
老妇人摇摇头,“我管不了那么多,你应该早已得到了答案才对。”说着她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马可波罗,“我看你那位朋友好像有什么发现。兴许他比你更需要帮助。”
马可波罗的确找到了一件让他感兴趣的东西,那是一个表面沾着尘土的小玻璃瓶,瓶口塞着木塞还加封了蜡,透过斑驳的瓶身依稀可见其中装着一张叠成方块的纸。
这是西方的东西,毫无疑问。他心里一动,拿着瓶子径直走向柜台前的老妇人,而老妇人正好也注视着他的方向,仿佛已在此等候多时。
“您好,”马可波罗面带微笑,躬身行了一个礼,“这个我能买下吗?”
老妇人淡淡地望着他。刹那间他被这平淡无奇的目光钉在原地,他的对面有庞大的情感浪潮怒吼着冲他涌来,尖声叫嚣着要将他打垮。这目光如一种审判,高高凌驾于他之上,宣判他有罪而绝对不可违抗,现在就要让他体验曾经的痛苦以为惩罚。他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看向老妇人的眼神里多了强烈的怀疑。
“……您能回答我一下吗?”他勉强开口,冷汗顺着额角滴落,一手已经准备好拔枪,“我想买这个。”
忽然间所有的负面情绪都离他而去,他们像潮水一样凶猛扑来,又像潮水一样静悄悄地退去。老妇人此时眉眼柔和下来,一团皱纹松松地挂在眼角,神情甚至可以用和蔼来形容,马可波罗觉得自己大概是眼花。
“当然可以,那正是你所需要的。”她说。
想必是一位东方先知一类的厉害角色。既然是自己所需要,那么这瓶子多半与天书有关。马可波罗暗自兴奋道,“多少钱?”
老妇人伸出几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非常合算的买卖,只要这个数。”她说,“只要你肯听我一句叮嘱。”
“什么?”他饶有兴趣。
“'救赎以厄的形式降临。你将遇到一生中最为不幸,却也最为幸运之事。”
她的声音听起来空灵飘渺。马可波罗正在思索,一旁橘右京却觉得这话异常耳熟。他想起蜀地那名女子,那时对他说过的话竟同这句一字不差。“请问……"他抢先问道,“您可识得一位司巫卜的蜀地女子?”
老妇人嘴角漾开一丝笑意,“那是我的孙女。”
橘右京恍然大悟,这么说来他确实已从她的孙女那里得到答案了,但今天也不能算白来,毕竟马可波罗……他看向那人,显然马可波罗和他一样无法完全肯定这话的含义。
“我还有一言相告,能否回避一下?”老妇人对橘右京说。他心领神会,认为必定是与自己无关的机密,于是自觉退到店外,留马可波罗一人在内。
马可波罗仍然觉得这老妇人身上隐隐有一股压迫感,尽管反应不如之前过激,他还是不能完全放松警惕。她却悠然自得地瞧着他,半晌才徐徐开口。
“你为什么不对你的朋友笑一笑呢,”她的语气意味深长,“他明明是很需要你的。”
他后来带着那小瓶子出了店门,橘右京就站在那儿等他。老妇人最后的话使他如坠云里雾里,他的朋友需要他,所以他应该笑一笑?这是什么意思,倘若所谓朋友是指橘右京的话,他不是不喜欢他那副表情么?
朋友这种东西……马可波罗陷入沉思。或许他应该重新好好丈量一下这个扶桑人。他们算是什么关系,橘右京,这个人在他们初见时救了他,后来又帮他包扎了一回伤口,说起来倒是轻巧,但他的确是认为自己欠他人情。橘右京这个名字从他的心底划过留下一道痕迹,这道痕迹模模糊糊不清不楚,此时他才开始注意它。是某个待还的人情?……抑或是多少掺了点主观意愿的其他事物。
“你觉得我们能算是朋友吗?”
“为什么不呢。”橘右京答道。
朋友这个词一度遥远到飘在天边,现在悠悠地落下来在面前触手可及时反而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马可波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忽然笑了。
“如果我不这样认为呢。”他面带微笑,一字一句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需要朋友。”这话好像一颗石子用力掷向湖面,霎时间一切知与未知的事物都作水花炸了开来。橘右京看着他的眼神明显是惊讶的,人类在感到吃惊时就是这种表现,眼白的范围略微扩大,琥珀色的眼珠格外明亮。
“你真是这样想的?”
他的语气低沉毫无起伏,仿佛不是在发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长久以来蒙在他眼中的那丝淡淡的感伤忽然化了开,一种沉郁的质感黯淡了原本极有神采的琥珀色眼睛。马可波罗瞬间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那种沉重的感伤使他想起家乡天空中忧郁的阴霾,早已被他埋葬的阴影又在橘右京的眼中重现,呼啸着向他扑来死死勒住脖颈,呼吸不得动弹不得。他回到那座肮脏的城,在死气沉沉的天空下与橘右京对视,那人带着嘲讽的神色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身轻快地走掉,就像所有他曾认识的人一样又留他在原地。马可波罗的身子一僵,他用尽全力把思绪从记忆的泥潭中抽了回来,看见橘右京仍然以有些悲伤的目光注视着他,就像他现在以同样悲伤的目光注视着橘右京一样。
“我……"
语言天才忽然间失去了组织话语的能力。他无法再说更多的谎言,面对橘右京他要使出全部力量才能把这个一路上与他同行的身影从脑海中赶走,然而每当他们再一次对视时,先前的努力又都化作了泡影。他不能再假装毫无牵连,至少从这一刻开始他们不再陌生。
“不知道。”马可波罗最后说。
“可以理解为是反话吗。”橘右京说。
马可波罗没有再回答,算是默认了。过去这个人的存在很多时候会被他在心里否定,如今却真实地映在了他的眼里。也许这也不算太糟糕,他想,现在这世上有一个人和他有了那么一点关系,而他们正在一起往长安行进。他们一起。
橘右京。他在舌尖上滚动了一遍这三个字,心里涌起一点欢喜。这点欢喜反映在面部,但不是通过笑,他习惯性把真正的欢喜克制在内里,只是嘴角稍微勾了那么一下。但他却能看见橘右京那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了一汪清澈的喜悦,其上点点金光闪烁。这鎏金的光彩重又在此刻出现,阳光洒在琥珀的湖面;仿佛距他极远,还是如此陌生不曾见过的金色,却有着强烈的吸引力。
这是一种未知的强大力量,而他对力量敏感无比。这力量不由他所掌握,在这力量面前他只有渴望而不能如愿不得要领。橘右京拥有这种力量。因而橘右京能无视他情绪上精致粉饰的谎言,因而他不能将橘右京同他家乡的那些人以及他见过的所有人同样看待。
他骗不了这个人。当一个人无法被他所欺骗时,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因此而改变了。

-TBC

之前说好写完了再发的然而……其实上篇的这三章几周前就写完了,最近状态不好生活也很忙,第四章才写了一半不到,想着要督促一下自己所以就先扔上来防止我无限期拖延(你
上篇偏向于写马可波罗,中篇的四到六章会偏向于橘右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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