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武】大道有情

 

  • 门派拟人。9k5一发完结。

 

 

或许江湖上的老一辈还记得那人的模样:四方门派会聚于他的山巅,无论素来以佛门正道闻名的少林还是寄身黑夜与杀戮的暗香,又抑或是引梦回春的云梦医者,都循着飞雪寻到他那华山极寒之中去。华山大开山门,来客进了山却只见一院空荡,有弟子把雪扫开,踏着结了冰的地面抬头望见银色树杈盘虬而上,恢宏的楼阁殿堂自其间座座林立也似这江湖大地上遍布的无数险峰。险如华山——有最中间那座设计奇诡的危阁,也有这世间至快至险之剑,直指苍穹。

当时华山如日中天,名门正派,高居江湖第一大门派的宝座。武当也在,见过他,认识他。论剑之日华山的门好进,半晌却不见本尊真面目,只有华山弟子在旁列队排开。武当混在前来论剑的群众之中,扯了扯单薄的道袍四下搜寻主人的踪迹,他只觉着这地方实在冷得厉害,南方和风细雨惯养出的体格受不住凛冽寒风。忽然头顶上传来箫声,宾客纷纷去望那人位置,华山举着箫立在积满霜雪的房檐之上,一袭蓝白衣衫给风刮起后摆猎猎舞动,箫声似乎不惧严寒,钻过风的缝隙就遥遥朝他们下落了。他单只吹了几句作为开场,末了干脆利落把箫插回去,冲下面神色各异的远客高高地扬起一个笑容,随手把贴到额前挡了视线的刘海拨开。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难得各位今日会于我华山,便送各位箫与诗各一句,也算是为此番论剑讨个彩头。”

华山这般意气风发的形象给人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明月山庄一夜过后多年再有人提起华山,脑海中浮现的依然是那个箫声落去大笑三声,吟着诗句跳下房檐来的自信身影。武当冻得直打哆嗦之时,也正是华山朗声吟诗之时,随后他从檐上跃下,武当下意识从臂弯间抬起头去看,就把前者那副自信的模样牢牢记下在心里。许是那时他太冷,华山这种博人眼球的行动总得分散些专注于寒冷上的精力,而去关注那个风华绝代的主人了。不止在江湖人心中,武当心中华山也始终是这样,而事实上华山自始至终都没变,落魄至将近灭门也还能站在誓剑石顶上俯视这破败的光景,继而拔剑起舞,寒铁的剑锋击在磐石上铿锵作响,正如绝境之中声声不死的呐喊。何况如今,他能提酒坐在龙渊边注视着新晋的弟子龇牙咧嘴地在冰湖里濯剑,托着腮叼根干草自得其乐。武当走到他身边,能从他脸上看见当年那个华山未曾改变的凌厉眉眼。

现今武当前来都是披着一身貂,他在恶劣的天气面前学乖了,他武当是江湖第一大门派,不再需要主人的关切和照顾。那年华山在人群里瞥见他,旁若无人地走过来就把外套解了给他披上,自己内里的那件被风一吹紧贴在身上,领口处袒露着一截胸膛在寒冷里,武当虽披了华山的衣服,看着身上却似乎又冷了几分,心下更觉诧异。他想:莫非耐寒就能成天下第一大派么?
    他晚上点了灯去还衣服给华山,道:“多谢白日相助。”

华山只道:“路遇寒士,当解衣衣之。”

武当微妙地觉得他这说法好像自己是某个路边流浪汉,不由得多补一句:“贫道不识此地天气,见笑了。”

“你跟人讲话总是这么文绉绉的?”

华山冷不丁甩出一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武当愣神,思索如何作答时华山又兀自打消:“开玩笑的。下次记得多穿点,刚才的话没别的意思。本来我不冷的,看着你冷就好像我也冷,非得把衣服给你披上才是。”

至那日他与华山交情仍算不得太深,不过门派间例行的你来我往,偶有恩怨,偶有情谊,江湖大抵称得上风平浪静,他和华山做一对不错的普通朋友。华山向来是逆天而行,相较起来他武当的路要顺得多,不曾流过什么血——除了那夜,提起来使茶馆路边人色变却还要津津乐道的惨案。更早些日子里他是旁人眼中的仙风道骨,本该毫无交集,却偏要和华山这样至情至性的侠客往来。外人道是武当拗不过华山好客,其实却是武当自己乐意,他总觉着华山该是人缘极好的,连他都能不自觉地去靠近。他,他武当……

他过后逐年地跟华山近了,就能在风雪之夜借口路途艰辛而不归江南,跟着华山往房顶上翻。论剑落幕,人都走得七七八八,居高遥遥望去偌大的门派内只有守夜弟子打着哈欠走动,提一盏橙黄的灯在雪中将暖光晕染开来。武当挨着华山坐,伸手抹去落在鼻尖的细雪,偏头是华山镀上一层月光冷亮的侧脸,睫毛结着微小的冰晶映着淡黄明月一眨一眨。华山一盏酒斟满,还未举起忽然撞上武当的目光。他定定神,晃一晃酒壶笑道:“道长,我看你好似天上谪仙人。”

“何出此言?”

华山面孔一板:“就像这样。”

“什么?”武当不解。

“你如仙人,不染凡尘。”

见华山一本正经,武当不由暗自失笑。他刻意念一句祷告:“福生无量天尊。是我秉性,生来如此。”

“那道长肯与我做朋友,我岂非是被仙人眷顾。”华山若有所思。

“言过了,一介修道之人而已。”

“修道之人……”

华山喃喃自语。月光影一片白沉在酒盏底,他略微一倾,武当不起波澜的面容就移进盏中,碎作细亮斑驳的一小块一小块,仿佛可以作饮。华山望进酒盏出神,眼神飘一飘又凝聚回来:“道长,敬你一杯?”

“不可。”武当瞥他一眼。

“哟。扫兴。”华山不甚在意,“我自己喝。”

他把酒盏举高,正好挡在月的明盘前,杯盏上好的釉面暗成一剪黑色的影。他仰脖一饮而尽:“今日我独自敬仙人一杯,过去时日得见道长非凡风度,实乃我届江湖一客荣幸。”

华山端着酒盏又斟一杯饮下,喉结滚动将酒液吞下肚去。武当不语,觉得这样的行为颇为陌生,他从未沾过酒,不知此物到底好在何处。华山全派上下都是好酒量,是酒能御寒的缘故么?依旧是大雪纷扬的寒冷天气,他又想起华山解衣与他的景象,可那日华山从头到尾滴酒未进,他想这人该不是生来就流有一腔热血在体内,足以抵御寒冷的千锤百炼的。像华山这样的存在……武当记得那句“当解衣衣之”,他捅了捅华山道:“你们当真不怕冷么?”

“怎么,你现在冷?”

“不是,”武当赶紧解释,“只是好奇。华山如此寒冷,我见你穿着却并不多。喝酒可是为了驱寒?”

“一部分原因,“华山漫不经心道,“主要是靠一身正气。”

武当一时茫然。华山见他迷惑不解,大笑道:“我把你扔到龙渊泡上几十几百年,你也能只穿着单衣在雪地里练剑了。”

他拎起酒壶,再倒已见底,顿时兴味索然,信手在脚下覆雪的瓦片上胡乱勾勒起来。勾着涂着还是写成一句诗,“千山冷落凌云道”。他突然想对个不一样的下句,仿佛这样的词句真的色调过冷,便问武当:“你们那边,想必便是真的'满堂花醉三千客'罢?”

“怎的,整日雪峰奇景看腻味了?“武当微笑道,“我们南国的花朵,比起华山确是要丰富得多。改日请你来武当做客,游览江南四时。”

“好意我心领了,有空一定来。可我只是想给这诗对个下句。”

他把那句指给武当看。后者不解:“为何非要以相反景象作对。”

“只怕过于寒冷,摄人心魄。”

武当心说:言之有理。他想偏偏只有华山不该配这样的句子,上句是极寒天气,下句若是再写寒恐不合人心意,念起来也太萧瑟。那人如他自己所言应是携浩然正气,仗剑天涯快意恩仇者,怎能以凄清消极之意傍身。细细寻思一番,武当道:“我有一言,不知可否指教。”

“你说。”

“华山门派乃至快至险之剑,谓之'千山冷落凌云道'。而同时亦为至情至性之剑,且副武器为萧。”

武当顿一顿,眼前重复浮现着华山立在房檐上吹箫吟诗开场,周身片片雪花附和一般旋转翻飞的场景。雪中他的蓝白衣袂竟显得艳丽异常,冲满院来客扬起一个张狂天真的笑,漫天的雪有一瞬似乎静了,只有那一张脸庞在燃烧着光焰,无声昭告着人们要用热血浇灌冷剑,以胆识御刺骨寒风,凭正气度江湖奸险邪恶于身后付笑谈。

他道:“……千山冷落凌云道,一身疏狂剑并箫。”

他言罢,一旁华山哈哈一声:“好!”

华山掷盏起身,自房顶高处四下远眺去,所见无一物不为雪所覆,遥遥望见险峻的群山峭壁纵砍,誓剑石横出其间,好似飞在轻云之端。他拔剑出鞘,霜降云天的表面闪过凛冽的寒光,这是在龙渊之中濯过的极寒之剑,起手一招“霜天急雨”,剑锋如雨冻的冰棱密集刺落,接着是“五岳为倾”……武当猜他一整壶酒过后已经微醺,最后“快雪时晴”一步踏出脚步若有若无地晃,重心却还是稳着,把招式潇洒收尾。

他剑本该此时入鞘,忽而又掉转回势,剑锋径直冲武当而去,在离面门不远处骤然停下,剑尖几近碰着鼻子。武当岿然不动,心知华山不会伤他,只是下意识一闭眼。再睁眼时是剑尖逼近在眼前,顺着剑身望上去,华山一双黑眸子亮得骇人,直勾勾盯着自己看。他静作一尊雕像,雪中屹立着,雪片擦着肉的脸颊切过去,只有眼睛里灼灼透出鲜活,不知想些什么,视线落在武当身上。

他终得开口:“至少这世间有一人能懂我。”

他却不明白为何这人会是武当——他一度把武当摆得极高,他眼里道家佛家一类都高高在上,自己混迹在江湖各地寄于俗世之中,按理说伸手是够不着前者衣袍的。武当非不按常理出牌;然而所谓常理,也不过是他一面之词,他以为武当身为修道之人,道之一字离他远就神化。仙人自然是不知酒烈不知人间冷暖,穿一件单薄的道袍就敢来华山,还需要他去披上衣服。怎的会是武当。

华山道:“你该是天上谪仙,不染凡尘,不见血的。”

那是他最后一次拿武当作仙人看待。彼时后者正倚在他身后口吐鲜血,给华山挡在前投下的影子遮了形容,半边脸没进黑暗,半边脸带着血迹在月光下照得惨白。他想武当不应是这样,他从未见那人的道袍沾上杀戮的血腥,他才是逆天而行的那个,行侠无忌的后果该由一人来担。

华山拿指腹拭过长剑上的血迹,无端的生了些悲凉。他心中的仙人还是染了血,会卷进世间的纷争,到底仙人是人,人会有爱恨情仇。他轻声自语道:“仙人要恨我了。”

他挺剑迎上朱文圭的党羽。他不曾有行亏心之事,无惧天灾;此类的人祸往后不止一次,终不会置他于死地,他亦无畏。他知晓只要他华山尚有一人留存,便永远不会从世间大地上消亡。他仅是有些难过,为着要背负他所不能理解的骂名,为着要与武当结仇。陡生悲哀。

明月山庄一役后他与武当一下断了来往,他不愿解释也不愿过问,心里仿佛有什么疙瘩结着,只道武当记恨于他,江湖上传闻大抵如此。黄山世家寻仇来时,华山让全天下知晓了他的不死,他当真是孤立无援,冲寻仇者骂着趁人之危,掌中黏稠的鲜血同冰冷的剑柄贴合在一起,还能再斩落百次千次。他懒得辩解。昔日江湖第一大门派如今几近灭门,他更无暇辩解;他活了下来。他依旧可以挥剑。

倘使要向世人证明什么,叫他们见证什么,如此足矣。

华山站在誓剑石上,冷眼打量着下方建筑的残垣断壁,曾几何时此地楼阁高起,虽无满堂醉人花,却实实在在是有三千宾客。初代华山七剑风华绝代的传奇故事,江湖第一门派的显赫声名,都随了雪片化去,在历史上雕刻一个永恒不灭的形象,唯独把沧桑留给人间。他微笑,拔剑起舞,一剑一剑击在誓剑石坚硬的石壁上,砸下许多小的剑痕。剑石相撞,鸣响不绝。

远处踽踽行来一个白色身影,华山眯起眼,想不通会是谁。眼下他无力再做防守,进出门派变得轻而易举,来人正是得了这空,一路冒雪朝誓剑石而来。走近一看,竟是武当。

“你恨我么?”

武当摇头:“怎会。”

华山洒然道:“为何?”

“我了解你为人。”

华山大笑,似乎终于消解了心结,泯了他自己强加的恩仇。武当仰起脸去看誓剑石上垂剑而立的那身影,他与华山多年未见,自己这些年尝了些世间炎凉,也听闻了华山境地,已有天道无常之感;华山至此刻,笑起来却同过去并无两样,依旧是他记忆中论剑之时眼底折射锋芒的乖张模样。这是难得天气较好的一日,满眼天光亮白,满山白雪皑皑,武当给晃得睁不开眼,不知是为雪的反光还是为那石上之人。

华山道:“你上来。”

武当跃到他身边,两人并肩而立,皆是静默,各有心事。华山道:“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我门中光景已大不如从前——”他抬手指一指那边某处,曾高坐畅饮过的楼阁已然残破,“你看,若要叙旧,我现没有什么可招待的。”

武当道:“不是。”

他深吸一口气,才又缓缓开口:“明日……会有一批物资送到山脚下。”

华山讶异:“这不像你作风。”

武当不置可否,继续道:“至华山下一代弟子招收完毕为止,每月我会送银两、建材等与你,助你重建门派。你可不必还。”

华山抱臂道:“这怎么成。”

“重建门派花费巨大,且华山短期内无法恢复。”

“不能平白拿人家钱财。”

武当归去后次日就收到了华山寄来的欠条,白纸黑字,龙飞凤舞的潇洒字体,难为那人还用了好纸好墨,指印用鲜血印着,隔了一日已有些发黑。他能想象华山怎样拿剑割开手指按上去,大约也就明白了华山的意思,知他是在以此种方式不动声色道谢。确是他的脾气。

武当拿着欠条,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他实在是乱了阵脚了——如华山所言他本无义务参与这些,他无法承认其中原因。而华山顺理成章把他引导向了道义上的帮助,他心里又竟有些不甘。他想说不用还,他总得给华山点什么,像是以此为代价换自己一个心安,方能回归他的正道。武当捏着这薄薄一张纸想了一会儿,觉得无论是私情或是道义他都够不上。他就是没有华山那样黑白分明的感情。

华山欠着他的钱;到头来,华山欠了他东西。

这一笔债敲在武当心上不轻不重,华山却格外在意,毕竟他不乐意在这类事上有麻烦,好像枷锁着,始终有一个不快的牵连。他自问没亏欠过人,偏就是武当甩不脱,心上的负担卸了,同时新添一笔物质上的。他的确还不上,几年内,几十年内,哪怕武当从一开始便宽恕他:没有恨,不用还。

每逢武当上门来,还未说明来意,华山总先开口:“没钱。”

他也不管武当是不是来催债,只为提醒自己有一笔欠款,让人听去亦是在提醒武当。武当道:“我知道……”不知是指他欠钱还是指他没钱。

此事总是不了了之。

他总共欠武当多少也并非没有认真算过,到后来计算不清。起先他算得很明白,按月记在帐上,心中盘算着要到何时才能还完。逐渐地门派慢慢重建起来,然而手头仍是拮据,日常生活配置都成问题,靠谷潇潇那丫头一人管着,此外根本拿不出一文还债的钱。他意识到这点后也就没有再看过账本,只管放着它越欠越多。时候未到。他还是自在的华山,欠债虽挂念着,终究是身外之物。

论剑在他这里一切照常,逢那盛日,天下人归拢来。他们眼见着华山门中的大起大落,恢宏建筑如山脉层峦起伏,昨日光景在眼前恍惚闪一闪,很快散去变回真实模样。来者免不了唏嘘,华山不以为意,对着人们神色如常;他这门派中会光荣,会破落,江湖更替,山顶飞雪却万年如一,以汹涌不尽的姿态自天穹之上诞生,洋洋洒洒选择了往怪石嶙峋的奇峰下落。是他的责任也是生来宿命。他搜寻到武当的身影,许是刻意往显眼位置站了给他看,经验很丰富似的披一件貂在身上,也正目不转睛瞧着他。

武当驻留的时间较过去还要久。华山注视着新晋的弟子在龙渊里大呼小叫,自己叼着根草叶在旁出神,思绪又扯到武当身上,酒放在脚边却不喝,连本尊来到身后都不知觉。

武当戳了下他肩,华山回头:“呀,道长。”

他眼神落在那身貂上,知道他已无需再给武当披衣服。他道:“这貂真不错。如若有闲钱,我也去买件来穿穿。”

武当道:“你无惧严寒,用不上。”

华山道:“这我知道,随口一说。道长你穿着倒是般配,格外好看。”

他想了想,又道:“我昨日见你一身白衣,飘飘然履寒沐雪而出,好似尘世里走出的仙,凡间过路人。”

这话他翻来覆去地想,在喉咙里滚了一天,再见武当忍不住便要说。他总觉着他欠武当更多:使剑直指武当那日,他眼里看见天上仙人,杯底月是天上月,映出的容颜自天下凡只在杯中虚幻摇晃;他愧疚于那人在他心中形象的转变,虽说仍是仙风道骨,却已染上人间烟火,再挥之不去。

他以为他是悄悄地多欠了武当一份情。

他望一望武当,后者道袍洁白,长发是乌黑,衣袖在强劲的风中呼呼鼓起,发丝稍有些凌乱。华山叹口气道:“我现在看你仿佛没有最初那么超凡脱俗,我始终觉着是由于我的缘故……”

武当给他说得心里咯噔一下,指甲瞬间攥进肉里去,又听华山继续道:“……这些年给你添了麻烦,本不该让你纠结这些打打杀杀。”

他手指于是复又松开:“不碍事。”

“对了。你曾作过的承诺,我倒还铭记在心。”

华山语调忽而轻快起来,他拾起酒壶,饶有兴致地灌一口,也不管武当不饮酒作势就要递过去。武当不明所以,不伸手接,只是看着华山。

“你说……江南四时分明,花连万里。你说要请我去你们武当做客,此话可还算数?”

华山心道:钱还不起,此外别的却该是时候了结了。

他的确很想去武当看一看,在极早的时候,他见武当的第一面。或许是在江湖的某处,华山和人拼剑拼得两眼发红,获胜后得意地抹一把额上的汗,忽然在围观人群中望见一个白衣道士。那时他尚非江湖第一大派,那时他尚未见过武当的面,他只觉得这人好生奇怪,像山尖上落的雪,不谙世事,不染尘垢,终年在远离大地之处晶莹着。他以为武当也该是长养在和他一样的冰天雪地,该是更高的雪山,更接近月的玉盘和苍穹的底,他愿意去看一看,倘使对方邀请他去,倘使他有那能力登上去。直到论剑之日他看见冻得瑟瑟发抖的武当,方知原来那道士并非来自更寒冷险峻的高山。

但凡行走人间,除非邪恶至极之辈,总不可能做到无情无义。华山坚信他自己的这情义,纵然他是生在雪山之巅,阅尽严寒冷酷。他后来得知武当原是在南方立派,他去过南方很多次,却从未游历武当门中。

这一日是小雨,朦胧地升腾在江面上晃荡,武当却真的等到了前来赴约之人。华山只一句:“我来了。”

武当道:“可惜下雨,怕是要坏了兴致。”

他们面前汉江滚滚东去,雨丝不重,转眼就被吞入江面泛起的波浪中。一条江承载得起这些。岸边杨柳垂着青绿的雨丝点点滴滴往下落,虚虚笼在脚边花上,分外缠绵的景象。华山蓦地觉得这里有些熟悉,许是某年他无心经过,许是听谁在耳畔又描述过。武当带他坐在亭子里,亭檐上纤细的水帘无声地悬着淌落,他盯着看了半天,武当只顾安静坐着,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喝着茶。

“下雨了不喜欢?”见他不语,武当放下茶盏。

“想别的而已。”华山转过头,把随身携带的酒壶朝桌上一顿,“倒是你,这种天气里茶恐怕都冷了。不如来口酒暖暖身子。”

武当皱眉,正欲再次强调自己不喝酒,华山又道:“真的有用。你不是问过我么。”

记忆中那是华山第一次向他劝酒,他回绝后便再也没有过。最近华山却不知怎的,频频有了这种明知故问的行为。武当道:“不可饮酒。”

“你们并非佛家,此事没有硬性规定。”华山翻了个白眼。

“我酒量差,不能陪你畅饮。”

“谁要跟你畅饮谁就是想不开。”华山自作主张地就先替他倒起酒,“就这么一点。敬你。”

武当摸不清他葫芦里是在卖些什么药,但既然对方这次态度强硬,自己也不便拒绝。华山把酒倒进茶盏,一边举起一边把另一盏往武当那边推了推,武当犹豫过后还是接过。茶盏盛酒,好像也就华山干得出来。

华山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福生无量天尊。”武当道,心一横一饮而尽。

他不敢说什么祝酒辞,索性以祷告代替。喝下的瞬间他就后悔了,酒液果然辛辣,在喉咙里如火烧燎,脸上腾地热起来,然而已经下肚,再怎么都吐不出来。武当呛得连连咳嗽,只听华山在旁无限忧愁道:“道长,今日你我共饮一杯。江湖动荡,身不由己,如今天下并不太平,你一入红尘,恐难脱身。”

武当道:“顺天而行,非与我派相干之事,我绝不插手。”

华山奇道:“那我有难,你为何如此相助。”

武当道:“你曾言,'路遇寒士,当解衣衣之。路见不平,当拔剑斩之。'那日你解衣与我,此言我觉有理,始终不忘。你遭不平,我虽无剑,却可解囊相助。”

华山道:“我仍觉得这不像你作风。你助逆天者,则亦是逆天而行。”

他自顾自站起身,倚到栏杆边去望汉江的水天。南方天气变得快,他同武当来时是濛濛细雨,不过几盏茶未到的工夫,已经拨云见日,雨上初晴。先前雨给景致蒙上的一层冷灰此时完全散去,天净了,花亮了,白日烧起来,好像酒烧在人的心头那样灼烈。汉江水向前奔流不息,顶上晴空万里。

他因道:“我以为你该是天上谪仙人,大道无难,唯嫌拣择。可你使我心有愧意三番五次,你身为修道之人,却要踏足江湖纷争的血水,你说着独善其身,却对我一再相助,欠下白银十千万两,人情更不可斗量。你叫我不必还,称是仁义之举。”

“此皆我等红尘中人所行之事。道长,你是动了凡心。”

华山回过头去看武当,后者面上并无明显神色变化,还是那副古井不波的表情,手却捏紧了那空茶盏。

“我也另有一债,现正好可还于你。”

“无礼。”武当忍不住道,似是微怒。

“道长你骂人轻飘飘的,比塞棉花还不如,一点分量没有。论骂人话我有一车轱辘,只不知你听不听得下去。”华山大笑,“可我总不能拆自己台。我说什么便是什么,是什么便说什么。你是成心逼我再说明白点,末了你又耳根子软。”

他作出有点气馁的样子凑到武当面前去,见那人脸颊近在咫尺,嘴唇紧抿着,一双眼眸刻意垂下去不看自己,不禁暗自好笑。他道:“你便说说我有什么不好的。是我易招人算计太不安宁,还是我欠你银两偿还不起?”

“都不是。”

武当略略抬眼对上他目光,华山眼底波澜翻涌,是不加掩饰的浓烈起伏,像那夜在房顶上把人盯在原地的眼神,却更柔和直白些,如一只原生的兽湿漉着黑眼睛,叫人瞧一眼就心神不宁;他心道这便是至情之人,世间万物数情最吸引人,然而他应当远离。忽然他心里一揪紧,他在华山的眼里望见他自己的倒影。

他于是不得不排出那句提醒了自己千百遍的话:“只是大道无情。”

华山绷不住扮出的可怜模样,脸上笑意又漾开来,不过释然许多,轻松许多。他扬起脸,朝亭外瞟了一眼。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长,天命难违。”

他语气听着郑重,眼里却是狡黠的,过后只往武当身上扫一眼便起身背对过去,映着亭外阳光身形反而模糊了。他知道武当正看着自己,也不回头,朗声开口。

“我自多年前初见你一面,便一直盼着有朝一日来武当游历。现下放晴,我就等不及要去你们山头晒太阳了。道长若不乐意给我带路,我自行寻去便是。”

他言罢竟纵身跃出亭外。武当只见他腰里寒光一闪,那身影已经御剑飞行远去了,不由得霍地一下站起来。华山哪管武当在后面有什么动作,他俯视脚下汉江流水,平坦画卷上山川徐徐延展,一路繁花盛开,森林切成翠绿的一块一块。他终于明白他是在某个梦里来过,隐约记得是一位仙人带他遨游四海,他同仙人一并站在云端,望下去所见的渺渺大地正和眼前景象一模一样。

华山微眯起眼,他看见不远处的那座山头上,象牙白色的太和桥若隐若现。他于是回身望去,果然武当一路追随着自己而来,乘着幻化出的黑色仙鹤,长发被风卷着舞散在脑后;他白衣飘飘,宽大的衣袖凌空而起,仿佛可以飞升而去,也正像一只雪白的鹤。



附: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刘禹锡《竹枝词》


Fin.



感谢我的朋友银河帮我想了“履寒沐雪”这个词。
第一次写这种古风背景的文,老实说,我觉得和我很不搭调(…)不读诗词,不看古文,不看古风小说,不了解古代背景,还没文化,语文成绩特差(。(流下了悲伤然而并不知悔改的泪水
描写透露的西式文风是真的没办法。不中不西的鬼玩意儿,难为读者了。
感谢你可以看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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